平生风义兼师友 ——怀念申志均先生
“因为爸爸有熬夜的习惯,所以早上没有叫醒他。等我和妈妈把饺子包好了,煮熟了,端上桌了,才发现叫他已经叫不醒了,扶也扶不起来了。”
站在郑州市第九人民医院的小广场上,申安对我说,“那天是2020年12月26日”。
作为申老唯一的儿子,申安尽力了,尽孝了,从入院到临终,整整109天,他和姐姐申娴轮流陪护床前,寸步未离。
申老最后的生命历程,可谓步步惊心。申娴说:“在这一百多天里,转了三个医院,多次接到病危通知书,经历了多次十万火急的抢救,大面积脑梗死,消化道大出血,回回都是致命的急症,虽时能侥幸脱险,但终因粒米难进,油尽灯枯,于2021年4月13日凌晨5时不幸辞世,死亡通知单上写的是死于循环系统衰竭。”
按照申老一双儿女所说,自2020年12月26日之后,申老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,写过一个字,脑梗夺去了他最爱的两项基本权利,说话和写作。所以他没有留下遗言,也没有写下遗嘱。
“我陪床的时候,闲来翻看爸爸的手机,看到元旦、春节那么多人的问候,非常感动,但爸爸已经不能再回复了,我怕告诉你们,你们会来看他,所以就没有回复。”申安的话让我知道了申老突然失联的原因。
申安说申老自己是有预感的,所以在他清醒的最后两天,也就是12月24日和25日,曾发了大量的微信给家亲和朋友。
我一听这话,赶紧打开手机,12月24日晚上19:32,“爱山,你太忙了!想跟你说说心里话,真难哪!”
此时一看,方知原委,一时肝胆俱裂,心痛如绞。
知道申老的大名,已近20年了。
2002年10月,堂弟虎山说一个河南的老教授到县里来,是搞申姓研究的,可惜县里材料太少,没帮上什么忙。
那个老教授就是申老,他从南往北,自费坐着火车,公交车,三轮车,摩托车,一路风尘仆仆,寻觅申家人的踪迹。
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申老的大名,以为是申志军,光我们村就有两三个,所以一下就记住了。
又过了若干年,河北日报刊登了一篇曰改申的文章,家族长辈拿着剪报给我看,说我们可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,叫我大吃一惊。从此开始留心申姓的研究文章,后来通过《蒙汉之争》的作者申志新,了解到申老数十年如一日为申家的事儿四处奔波,不由陡生高山仰止之感。
家兄明山,堂兄海山、庐山对家族的事儿非常热心,一直在搜求祖碑祖谱,南到延津,北到永年,东到临漳,西到天贡,到底也没理出个头绪。我觉得这不是个办法,不找到申氏研究的权威,没有第一手资料,这样四处乱撞怎么能行。
这时大家说起了申老,说找到申老就找到根了,全国只有申老最有声望,最有权威。可谁也不认识申老,也没有他的电话,怎么联系呢?海山把我拉进了几个微信群,里头有申老的微信,但申老很少说话,一时也联系不上。
直到2018年国庆,兄弟几个正说这事儿,恰好申老在群里发表了一首赞美申时行的五律,我赶紧步韵和了一首,但没有任何反应。
是我的水平太差了,还是没有看到?又过了几天,见他又说话了,我又把和诗发了一遍,申老终于看到了,笑道:“还是个诗人嘞!”
我们这才搭上话,搭上话就像搭上电,申老心直口快,真挚热烈,浓情似火,口若悬河,简直要把人融化到他的热情之中。
他说你们那儿山很多吧?我说不多,半山半原。他说不对吧,我知道除了你申爱山,还有申虎山。
没想到申老在这儿等着幽我一默!我笑答,那是,光我们家就有十几座呢。申老听完哈哈大笑,这就是申老,快人快语,风趣诙谐。
我说虎山已经到省里当领导了,不在县里了,难得你十几年了还记得他。申老说他有和虎山的合影,希望我能转给他。我说现今都地球村了,你直接给他吧,随即把申老的微信推给虎山。后来虎山把他俩的合影发给我,我才第一次见到申老的真容。
申老剑眉凤目,狮鼻阔口,隶仪威威,仪表堂堂。细看又觉得慈眉善目,温情满满。
在微信里很少露面,申老说是因为脑梗住院了,打鬼门关走了一遭,要不是众弟子死拖活拽,早就呜呼哀哉了。
听说我在北京工作,申老就托我两件事,一是找一个名叫郭志山的人,他收藏了申时行嫡传后人申振刚和长子申葆诚的书信。二是找一下申振刚次子申葆和的女儿申芳,她90年代曾去日本留学,看能否联系上。
我受命以后就四处打探,随时向申老汇报进展,一来二去,联系渐多。
2019年4月,申老发给我一篇他刚刚草就的《申家男子汉的风骨》,说你是个大记者,给我润色润色。
原来申老为了弘扬申氏文化,宣传申姓名人,专门跑到云贵高原,实地考察申庆璧先生嘉惠桑梓的善行,回来亲笔写了这篇文章纪念他。
申老说回来就肺部感染,住进医院十几天了。我颇为申老的义举感召,又见文里有明显的文字年代错讹,知道申老身体欠佳,写出已是不易,又哪有精神修改,就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文章校对一遍,大到遣词造句,小到标点符号,改了个大花脸。
不想申老收到后不但不生气,反而大加赞赏,说不知道你这么认真,能挑出这么多毛病来,往后写了东西就由你来修订吧。
出院之后,趁着天不冷不热,申老就由长太、申伟和彦峰陪着去了趟中村的申家大院,当地有老友贵真做向导,把二十四院里里外外转了一遍。其中有许多匾额和楹联,有的是异体,有的是篆书,很难辨识,申老就让彦峰拍照给我,让我马上翻译。我哪有那个本事,只能连蒙带猜,又是百度又是翻书,最后竟然把所有的难字都破解了。尤其是一副长联,贵真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念出来。大家非常开心,又是微信,又是通话,申老兴致颇高,当即决定再组织一次寻祖之旅。
“我想组织一次旅游活动,让论坛的元老们参加,去三个地方。一南阳,故国游。二陕西麟游县,申人发祥地游。三山西介休县,西申国故地游。还有西天贡村和申家大院,大约十天时间,请你务必参加。”这是2020年2月8日申老发给我的微信原文。
但这个计划后来被疫情耽误了,终究没有成行,成了申老未竟的遗愿。
从申家大院回来没几天,申老给我发来申鸾的墓志,说是山东新发现的,因碑文模糊不清,他只整理了部分,让我把全文脱下来,最好能译成白话。我利用晚上时间,逐字揣摩,逐句点读,在整理完原文之后,又和志新一起,译成了白话,名为《明处士申公儒人蔡氏合葬墓志铭》,然后给申老交作业。
申老说:“我连碑文都看不清,还提什么意见,既然是你俩用心弄出来的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后来我发现译文里有两处不准确,比如蔡中郎有道碑,如堂如斧等,都是用典,还需修正,就告知申老,但申老说已经付梓,来不及修改了。
申老说的付梓,指的是他的专著,是他多年的作品合集。5月份时,申老给我发来两个压缩文件,一个是《申氏文化论坛文集》,一个是《论坛诗词集》,说要在10月之前出版,让我尽快校订。我打开一看,文集有55篇,诗词有80篇,这可都是申老的心血结晶呀,我怎敢冒然动刀?况且其时外差频繁,没有时间坐下来细看,怎能保证校订的质量?我就给申老建议说,咱家武将少,但才子多,可以多找几个,两审三读,才能确保无误。申老接受了我的建议,我则婉拒了这个苦差,不知道申老是否计怪,至今想起,仍觉亏欠老人家太多太多。
2019年6月18日,我趁到郑州出差的机会,前去拜访申老。来到河南中医药大学家属院,看到简陋的甚至有点寒酸的红砖楼,甚感意外,没想到为申家自掏腰包创论坛办族刊,名震天下的大教授,竟然住在这样的楼房,不由顿生一丝伤感。
敲响他家的铁栅栏门,就听里头申老高声叫着,爱山来了,爱山来了,着急忙慌地从书房出来给我开门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申老真人,真是一见如故。申老时年78岁,声音洪亮,精神矍铄,没有一点病人的样子,握手非常有力,拉着我往沙发上一坐,就再也没有起来,话匣子一开,从2点一直聊到晚上8点。
聊的当然都是申家事儿,从伯夷到申伯,从申候到申公,从平王之母到大骆之妻,从文王灭申到申息设县,从陕郿到豫宛,从信阳到洪洞,从曰改申到蒙改汉,从申伯河到十八子。
除了历史,还有今天。申老2000年走出家门,至今已近二十年,踏遍了千山万水,所见所闻,实在太多太多。2010年创建申氏文化论坛,2013年出版族刊,2014年郭亮宣言,一直说到不久前他到灵宝县的山沟里,看到了十八祖画像。
说了家族事,还说到他个人。他说47岁时,因仗义执言跟领导闹翻,盛怒之下心脏染疾,以为来日不多,遂到庐山散心。山间遇一老道,给他算卦说阳寿八十,让他兴奋不已。申老说:“我当时身体很差,走几步就喘半天,脸色灰暗,形影凋零,那老道敢算我活到八十,说明他功力不浅,我深信不疑。”
申老走时是农历三月初二,距离四月初一的八十大寿不到一个月,申老没有等到八十大寿,但按老风俗说,八十大寿指虚岁八十、周岁七十九,所以说申老享年八十亦不为过。
不知不觉华灯初上,我邀请他们全家外出就餐。申娴过来说,申老的身体本就不便下楼,不要说外出,就是在家里也只能喝点小米粥。无奈我只能起身告辞,申老叫申娴给我俩照了合影,临行又送了我几本书,有《申氏文化论坛》创刊号和几期《姓申的人》。
送到门口,申老说他有三个愿望,写好申氏名人传,画好分布联络图,将申时行搬上荧屏。临别又嘱咐我拿起笔来,多写申家人申家事。
7月时申老给我电话,说8月应邀到青岛开会,完事后路过北京,让我带他一起去找郭志山,他想看看申振刚的亲笔信。我高兴地答应了,一直盼着他的到来,但后来申老告诉我,天太热,他身体不好,终没有成行。
10月,他的文集出版了,他想开一个嵩阳书院笔会,也是他文集的研讨会,时间定在10月11日,要我务必参加。后来笔会因故改在洛阳,我仍然按时赶到,但遗憾的是申老并未参加。会上主持人和申老视频连线,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向大家问好,才知道他住院了。申伟告诉我,申老早就住院了,但一心参加笔会,所以在会前头一天,让申伟把他从医院接出来,结果刚到高速口,已经喘不上气了,不得已又掉头送回医院。
对申老的病情,我们甚为惦念,所以会后就直奔郑州,同行的有长太、清河、申伟和彦峰。半路接到信息,说申老正在办理出院,让我们到饭店等他。
到后不久,见申老在申伟夫人护卫下,笑意盈盈,健步走来。见面不说病情,先让大家汇报洛阳笔会情况。申老、长太和清河三个元老坐在中间,老友重逢,相谈甚欢。申老满面春风,谈笑风声,丝毫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样子。
清河行伍出身,说话大声大气,说申老不注意身体,就是个病秧子,动不动就进医院,哪里像他,天天还整二两。谁想清河此次别后不久辞世,反在申老之先,真叫人唏嘘不已!
饭后送申老回家,我见他扶着栏杆噔噔蹬蹬一口气爬上楼,就夸他身体真好。他说他着急上楼是想看他的新书,我这才知道他连自己的书还没有见到。等我们把几摞大书搬上楼,他还在喘作一团。他笑道,他的心脏上鼓了一个小泡,薄如蝉翼,哪一天嘭的炸了,他也就哏儿的过去了。听得我们心惊肉跳,哭笑不得。
2020年大年三十,我从西安回京,路过郑州时,在高铁上给申老发微信定位,说咱俩离这么近,可就是见不到。申老马上复我,“赶紧下车,我正要有事找你。”我说今天是大年三十,家家都在过年,就不叨扰你了,等过完年再来看你。
谁知年后疫情肆虐,跟他的相见也一拖再拖。他闷在家里,我也闷在家里,他写了《鼠年疫疠行》和《几句心里话》发给我,我写了《大明首辅申时行》和《申家丞相申不害》发给他。我们笔墨交流,心灵沟通。
有时他会露出悲观的情绪,比如3月15日,他写道“我自己清清楚楚明白,在人间的时间,真是不多了!”“我是一盏油灯,油已经熬干了,现在,只是在炼捻儿,哪一股小风吹来,就会突然灭掉。”
我劝他保重身体,调整心态,莫要老是提醒自己大限将至,“活到九十吧,别百岁了,再来个三年规划。”他就会嘿然一笑,再度振作起来。不久写出了长诗《庄世平赞》,他说这是有感而发,如果当年不是所遇非人,而是庄世平,那申氏论坛定会繁荣百倍。
寻根之旅泡汤了,他非常失望,写出了《八旬翁叹》。8月,又撰写了歌词《顶天立地申家人》,我马上转给卫定,在全网征集谱曲。
直到来年春暖花开,疫情好转,我才到郑州看他。知道申老有午休的习惯,不便打扰,就准备午饭后过去。饭间给申伟打了电话,正好申伟就在附近,没几分钟就赶过来了。申伟说申老年前就病倒了,他去医院看过他,但不让轻易见面,让我做好思想准备。
说着他给申安打电话,说爱山大老远来了,能不能跟申老见一面?说话间,就见申伟脸色更变,两行热泪夺眶而出,一边抹泪,一边站起身来,拍了下我的肩膀说,你见不到申老了!说完扭头走出门外。
我感觉大事不好,就赶紧和朋友告别,出门见申伟躲在车里嚎啕大哭。果不其然,申伟告诉我,申老今天走的,明天就要火化。
虽有预感,但终还抱有一丝幻想,到此实锤,所有幻想破灭,心忽逢千寻冰窟,人陡坠万丈悬崖,无着无落,痛彻心扉。申老,你是在等我吗,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,我今天来看你,你今天就走呢?这是缘分,还是惩罚!三年两面,如在昨天,多少话还没有说,多少事还没有谈,没想到来去匆匆,竟然缘尽于此。
申老凌晨5点走的,现在已是过午,申伟和申安约好时间地点,然后紧急通知各地家亲。
翌日下午两点,第九人民医院小广场,各地家亲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,送申老最后一程。下午三点,长太、健伟,兴武、国政、小三、院平等二十多人,跟随申安、申娴一起,向申老遗体告别。
地下室很长很黑,太平间很凉很静,申老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,永别了亲人,远离了尘嚣,放下了他终生操劳的申家事业,登彼无病无灾无烦无恼的极乐世界。大家有的献花,有的献诗,在主祭人宣读悼词之后,一起向申老三鞠躬,向申老致以最后的最崇高的敬礼。就在大家静默瞻仰申老遗容时,申伟、彦峰两个突然普通一声跪在灵床之前,以头碰地,痛哭失声。大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伤悲,哭声四起,任眼泪肆意横流。
那天是三月初三,祭黄帝,拜轩辕,新郑大典,热闹非凡。而在这里,黑咕隆咚,冷冷清清,孤零零的申老默默走完一生。
申老是个普通人,但他平凡而伟大。他才识渊博,学贯古今;文采华丽,诗文俱佳;是非分明,嫉恶如仇;无私奉献,不求回报;品行端正,高风亮节;光明磊落,坦坦荡荡。轰轰烈烈一生,安安静静离开,这是多少正人君子的毕生追求,申老做到了,得到了。他是地地地道道申氏论坛开创者,他是不折不扣申氏文化奠基人。申老的伟业必定光耀千古,申老的英名必将万代传扬!
申老,我们永远怀念您,您永远活在我们心里。
爱山敬书于2022年清明前夕
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
作者:申爱山
编辑:申卫定
编者有话说:
一早收到爱山兄发来的纪念志均教授文章,仔细拜读,伤感不由涌上心头。
初“识”志钧教授是2015年,那时在文化论坛群拜读了教授一篇关于申氏文化研究的文章。那时的我虽而 立已久,但思想确还幼稚,愤青本色。当读到文中:申氏文化论坛的存在是为了”破锅“重圆一句时。顿觉找到了教授的失误之处,于是无聊大肆攻击了教授。现在想来,破锅也好,破镜也罢只是教授为申氏文化研究展露的心情形容词而已。虽然我这样无礼的攻击了教授,但教授还委托了兴武宗亲特意向我表达了歉意,表示承认用词不当。教授之胸怀何其大!自此后,我与教授交流不断,教授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学无术而不搭理我,反而时常夸赞我在申氏文化传播上的一些微末付出。
时常想着和教授见一面,当面聆听教诲,可惜生活所迫终究还是没能成行。2019年10月收到教授邀请参与洛阳文会。心情很是激动,想着终于可以见着教授了!叹世事无常,总是捉弄于人。文会开始了,教授却病倒了,又未能相见。我也匆匆回了家。何曾想到,自此神交还是变成了永恒。2020年12月听到教授辞世的消息,我沉默了许久。
叹时光无情夺我申氏柱石
借爱山兄的文章,乱码几字,以表纪念!